倪采青＠小說創作的技藝

應讀者問及外文系學歷對小說創作的幫助，倪采青也允諾會詳細答覆，這就試著談看看我眼中的台大外文系，以及這番經驗對日後的創作歷程所產生的影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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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，讓我們看看名列台大知名校友的作家分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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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大外文系：白先勇、王文興、余光中、王文華、王禎和、陳若曦、歐陽子。
台大中文系：簡媜、苦苓、林文月、吳淡如(中文所)。
其他文組科系：陳芳明、蔡詩萍、張蕙菁、朱天心、褚士瑩、洪蘭、劉黎兒、楊照、李敖。
其他理組科系：侯文詠、張系國、李家同、邱妙津、平路、連方瑀。
（以上根據維基百科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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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窺知，單就台灣大學這一所學校而言，文學院比理學院誕生更多作家，外文系又比中文系誕生更多。外文系的確是培育作家的第一大溫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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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，采青這篇文章倒不是要說讀外文系對創作多麼有幫助，而是想說相反的事：讀外文系與創作華文大眾小說，沒有太直接的關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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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麼？因為「外文系文學訓練」和「華文大眾小說創作」的重疊率微乎其微。外文系畢竟不是中文系創作組，語言及文化轉換就是一個障礙，授課內容偏向古典文學，教學重心也不在創作。因此，修了一些西洋文學課，就想要變得很會寫華文大眾小說，就算不是不可能，也是迂迴又迂迴的途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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誠然，外文系是會教到小說理論。這就告訴各位，假如您就讀外文系，能夠獲得哪些小說相關知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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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小說直接相關的課程內容有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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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 選讀《小說面面觀》
● 神話的「英雄之旅」（Hero's Journey）理論
● 選讀若干英美文學小說
● 課堂上零星提及的文學術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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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小說有一點相關的課程有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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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 史詩
● 戲劇
● 希臘羅馬神話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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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小說沒什麼直接關連的課程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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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 情詩、散文、哲學、聖經文學、英文作文、翻譯、聽力及口語訓練、語言學、第二外語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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讓我們一項一項來看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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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小說面面觀》是佛斯特的文學批評名著，創作者老生常談的「圓形人物」及「扁平人物」的概念，就是出自此書。嚴格來講這本書不見得是外文系生一定會修到的作品，采青所選的課，教授就沒有把這本書列入選讀，所以是畢業後才自己找來看的。此書問世於八十多年前，佛斯特發前人所未發，因此奠定文學地位，不過，閱讀時難免會嗅出年代及文化距離。對於創作者實際落筆的幫助，恐怕不若近期教學書實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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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英雄之旅」是神話學者約瑟夫‧坎伯（Joseph Cambell）在1949年出版的《千面英雄》（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）所提出的神話學理論，在歸納統整世界各地的神話之後，所得到的一個共通情節架構。這個架構自從受到《星際大戰》編導喬治．盧卡斯採用而大賣之後，就開始廣為西方編劇愛用，從上古神話乃至今日的好萊塢電影，都可以看見「英雄之旅」的痕跡。情節模式大致是如此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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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幕：分離
　主角原在普通世界
　接到召喚去歷險
　主角拒絕
　蒙智者開導
　跨越門檻
第二幕：啟蒙與轉變
　遇到試煉、盟友及敵人
　進到洞穴最深處
　煎熬磨難
　獲得獎賞
第三幕：歸來
　歸途
　復甦
　攜靈丹歸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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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尖的朋友，應該可以看出這算是「精細化的三幕劇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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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外文系課程中，教授簡單講述各個門檻代表的意義，然後拿一本作品來討論情節如何和「英雄之旅」呼應。基本上外文系生會學到辨認出一部作品的情節跟「英雄之旅」是如何吻合，人物如何隨著劇情推移而改變，但是不會有機會把這套架構實際應用於小說創作。所幸，《千面英雄》有中譯本，2010年出版的《作家之路：從英雄的旅程學習說一個好故事》更是美國編劇教人應用「英雄之旅」於創作的專書，你不必讀過外文系，就可以獲得比課堂上更深入的知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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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來談談外文系選讀的文學作品，幾乎都是有段年代的經典文學，大多選自《Norton Anthology》教科書，厚厚一本磚頭書，薄薄的聖經紙，頁數何止兩千。由於教授講解細膩，配合學生閱讀理解速度，一堂課進度往往不過幾頁，所以只能擷取精華中的精華，以致上了一整學期後，課本大部分頁數都還是空白如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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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修過或曾聽同學修過的長篇小說有《紅字》、《格列佛遊記》、《頑童流浪記》、《憨第德》，其他幾乎都是中短篇，如E.B.懷特《夏綠蒂的網》、康拉德《黑暗之心》、伏爾泰《憨第德》、海明威《老人與海》、莫泊桑《項鍊》、狄更斯《小氣財神》、卡夫卡《變形記》、愛倫坡的忘記是哪一篇了，以及一些對大眾讀者更冷門的《麥琪的禮物》、《珍重今朝》、《燈塔行》、《給愛蜜麗的玫瑰》，此外還有短篇故事的結集《坎特伯里故事集》及嚴格說來不算小說的《伊索寓言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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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括而言，按照正常修課，長篇小說大約會讀到一兩本而且不一定是整本讀完，其他都是中短篇，不少作品冷僻到連中譯名稱都沒個準，如《珍重今朝》（Seize the Day）雖是諾貝爾得獎作，我聽過的中譯名就有五六種。讀這些作品要應用到創作，是有點距離，不如讀史蒂芬‧金更實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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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於文學術語方面，真正能應用於小說寫作的，我能回憶起的僅有「伏筆」、「回溯」、「人物改變」和「機器神」（deus ex machina）。前三者在《變身暢銷小說家》都有述及，「機器神」指天外飛來一筆的突兀結尾，采青未來會另闢專文來談。

接下來，談談史詩、神話和戲劇，這些雖非小說，但都是故事，本質上是有點相通。外文系教了些什麼呢？采青憑印象把書單列出來給各位參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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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是荷馬史詩《伊利亞得》、《奧德賽》，加上彌爾敦《失樂園》、但丁《神曲》和作者不詳的《貝武夫》，以及希臘三大悲劇：伊思奇勒斯的《阿卡曼儂》、沙弗克力斯的《伊底帕斯王》以及尤里庇狄斯的《米蒂亞》。這些作品的共通特色是翻成中文你都不見得看得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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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著，莎翁名劇自然不能漏提。《羅蜜歐與茱莉葉》當然是首選，找電影來看也一樣。其他會受到外文系教授青睞的作品還有《哈姆雷特》、《威尼斯商人》、《馬克白》、《李爾王》、《奧賽羅》等。不同的教授選的教材不同，正常的外文系學生不會上到那麼多，我只上到兩三部。至於其他戲劇，勉強想起有《四川好女人》、《推銷員之死》和《等待果陀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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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話故事嘛，只需要一本赫米爾敦著的《希臘羅馬神話故事》中譯本，看看阿波羅與水仙的戀愛、風流的宙斯、愛吃醋的希拉，和那個妄想用蠟作的翅膀飛翔的伊卡魯斯，就差不多了。寫小說畢竟不是神話研究，您說是不是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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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結一下，這麼多文學作品，大部分可以找到中譯本，憑自修也未嘗不可。但是，你一定會問了，教授教跟自己讀，一定不同吧？教授會教些什麼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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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點來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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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文系會教你讀小說，但是不會教你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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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文系會教歐美經典文學，但是不會教華文通俗小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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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文系會教你以「學術方法」讀小說，但是不會教你以「創作者」角度讀小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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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文系的文學課程著重「賞析」，不教「創作」。我們會深入精讀文學作品，從字裡行間分析作者的深意、剖析象徵意義、尋找對比對照、企圖破譯作者的生平如何影響他的創作、從作品裡反向挖掘作者的思想。倘若讀到碩博士，甚至會拿精神/社會學/心理學理論去解讀作品……然而，「賞析」跟「創作」，一是解構，一是建構。懂得「賞析」固然對創作有加分校果，可是，並不是讀了幾本莎翁名劇，就可以掌握大眾小說的創作精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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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就是為什麼采青會認為：讀外文系對創作華文大眾小說並非直接的幫助，而是間接、隱約、潛移默化的影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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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麼，該如何解釋外文系培育最多作家呢？我是這樣推論的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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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其說這些作家是因為讀了文學院而成為作家，不如說他們是因為先天對文科有興趣，自然選擇文學院就讀。在先天上文學院招到的學生就是較有可能從事文字工作的人。同樣地，文組中對文學最有興趣的同學，很自然會選擇中文系或外文系就讀。所以這兩個科系是潛力作家最有可能選擇的科系，但不是非得讀過這兩個科系才能成為出類拔萃的作家。此因果關係不宜混淆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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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外文系對創作的「間接影響」，采青捫心自問，仍然無法抹煞，主要在以下幾點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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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修過語言學，對語言的結構較為敏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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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讀太多英文，創作時容易溜出西化詞、西化句。有時使文風活潑，有時也會造成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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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外文系畢業正是世人眼中「受過正統文學訓練」的專業咖，瞭解學院裡都在談什麼東西，闖蕩文壇不會感到心虛，姑且稱之「主場優勢」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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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台大的社團活動琳瑯滿目，外文系系風開放，外籍教授不少，同儕多才多藝且多具藝術氣息，除了純種文藝青年外，我那一屆還包括精通崑曲、歌仔戲、音樂、舞蹈、命理的，還有同學成了法國料理主廚。長期浸潤之下，較能跨文化多元思考。這樣的氣質也許會流露在創作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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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格來說，以上四點都是長期浸潤在系文化中的潛移默化影響，很微妙、隱約、飄渺，影響到創作大概不及10%。但是，外文系有一點對我產生籠罩式的影響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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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紮實的英語訓練，使我得以直接參閱歐美文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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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青日後所應用上的小說技法，多半是畢業後自修英美資料而來，因此還是相當感恩母校的教育。（中文教學書我也盡可能讀遍了，但是兩相比較之下，我發現西洋教學書更實用，更一針見血，資料量也豐富多了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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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括而言，閱讀西洋經典文學對創作雖不能說完全無助益，可是，若以出版大眾小說為考量，你真正該讀的是當今市面上的暢銷作品。抱著學院裡那些年代久遠的西洋經典來啃，未免隔靴搔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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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上寫了那麼多，其實采青想表達的是－－假如你恰好是「沒受過文學訓練」就自謙、自貶、自我設限，大可早早把這罣礙拋開。

實際去寫，才是王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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