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采青＠小說創作的技藝

但凡讀過西方小說寫作理論書籍的，一定聽過前輩作家的諄諄告誡：「用演的，不要用說的！」(Show, don’t tell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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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演」與「說」是二十世紀才興起的概念，據信是小說家亨利‧詹姆斯(Henry James)首先提出。在那之前，作者擁有較大的權威，他說什麼，讀者就該相信什麼。但是，現代懷疑主義盛行，讀者傾向直接經驗戲劇，「演」變得相形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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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底什麼是「演」，什麼是「說」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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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「說」是敘述者講述訊息。
●「演」是直接呈現戲劇在讀者眼前，有實際的動作、對白與視覺意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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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常只要是類似「某某是個什麼樣的人」或「某某感到某種情緒」的句子，就屬於「說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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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「說」：小美是個不愛乾淨的女孩。
●「演」：小美睡在積滿黃垢的枕頭上，搔著二個禮拜沒洗、瀰漫著臭油味的一頭亂髮，搔完以後，開始摳鼻屎，然後把鼻屎黏到棉被上，心滿意足地睡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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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敘述者說小美不愛乾淨時，讀者只是將其硬記在腦子裡，「說」得多了，會讓讀者感覺像在聽課，被迫填鴨式記憶，而且容易產生「作者介入」。「演」則將「積滿黃垢的枕頭」、「臭油味的亂髮」、「鼻屎」活生生帶到讀者眼前，提供如臨實境的體驗，且能確保「作者隱形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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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「說」：小明感到非常憤怒。
●「演」：小明眼中充血，臉色脹紅延伸到脖子去，額頭青筋爆現，手握拳頭，指甲嵌進掌心，彷彿下一秒拳頭就會變成離弦之箭，往任何進入他周圍兩公尺的人揮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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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是說「小明感到非常憤怒」，不能激起讀者的情緒。藉由讓讀者看見小明充血的眼睛、脹紅的脖子、額頭的青筋、拳頭的蓄勢待發，讀者體驗到小明是如何憤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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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 「說」：她吃完早餐之後就出門了。
● 「演」：她胡亂扒了兩口荷包蛋，拎著高跟鞋衝進電梯，按下一樓，當電梯再度開門時，她一派從容地踩著高跟鞋走出，好像剛用完一頓一個小時的悠閒早餐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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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例中，「說」是含糊的，沒有視覺化意象。「演」不只讓讀者看見戲劇，而且描繪了人物性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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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寫作理論通常提倡「用演的，不要用說的！」但這並非金科玉律。如同任何的規則一樣，都會有例外。從上面的例子來看，你應該發現，「演」的字數通常遠超過「說」，如果「演」得過頭，什麼小細節都要想用「演」的呈現，整本書會拖沓冗長。試想，如果單純為了演出一句「他早上匆匆梳洗就出門了」，細寫他怎麼擠牙膏、刮鬍子，拖了三五頁，是全然沒有意義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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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說」適宜於過場情節、描述小配角的性格或交代次要的背景故事。對於結構複雜的大部頭小說，適當的「說」能去除枝節，達到穿針引線密密縫的作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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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過道：「我想若是咱倆一塊兒下山，天下好玩的事真多，有你和我在一起，當真是快活不過。」小龍女自嬰兒之時即在古墓之中長大，向來心如止水，師父與孫婆婆從來不跟她說外界之事，她自然無從想像（說：交代背景故事），此時給楊過一提，不由心事如潮，但覺胸口熱血一陣陣的上湧……（摘自金庸《神雕俠侶》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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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楊過遇到小龍女時，小龍女已經成年，這時候回頭演出小龍女的幼年，對故事當下的進展，並沒有意義。在這種情況下，適宜用「說」來交代訊息，精簡扼要為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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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看另外一個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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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過哭喪著臉，抱頭說道：「人家問我叫甚麼名字，我說不知道，人家就叫我傻蛋。你也說不知道，自然也是傻蛋啦。」那少女道：「誰說不知道了？我不愛跟你說就是，我姓陸，知不知道？」（本段為「演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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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採蓮的幼女陸無雙。她與表姊程英、武氏兄弟採摘花朵時摔斷了腿，武三娘為她接續斷骨，適在此時洪凌波奉師命來襲，以致接骨不甚妥善，傷愈之後左足短了寸許，行走時略有跛態……(中略)……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，她在洞口與楊過曾見過一面，但其時二人年幼，日後都變了模樣，數年前匆匆一會，這時自然誰都記不起了。（本段為「說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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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無雙吃完兩塊烤肉，也就飽了。楊過卻藉著火光掩映，看她的臉色，心道：「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處？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，我烤獐腿給她吃，豈不是好？」（本段為「演」）（摘自金庸《神雕俠侶》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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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段，楊過遇到一位不知名的少女，發怒的模樣極像小龍女，於是一路痴纏，是用「演」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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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少女示知身份，金庸由「演」轉而「說」，以五段篇幅敘述陸無雙的前情提要。原來他們上次見面都是幼年，這次再見，陸無雙已從幼女長為少女，距離上次出場已隔了十幾萬字，但因為她是配角，所以只需迅速帶過這幾年的故事即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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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段，當陸無雙的前情交代完畢，立刻回到故事當下，接續「演」出剛才的戲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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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我們可以看見金庸是如何處理「演」與「說」──用了十幾萬字「演」楊過這幾年的故事，只用了五段「說」陸無雙的故事。重點用「演」的，旁枝用「說」的；此時此刻用「演」的，前情提要用「說」的。輕重緩急，涇渭分明，以確保讀者隨時都處在最精彩的戲劇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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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變身暢銷小說家：倪采青談小說寫作技巧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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